獭祭鱼

沉迷于学习无法自拔´_>`

石燕和骚人

仲夏傍晚,闷热。 

 

她擦擦汗,背着余晖万里,继续认真地一刀一刀划向碑石。

 

“贞观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 嘴里碎碎念叨着自己的铭文字样,她反复地戳刻凹浅又抹去石屑。

 

突然,一粒雨淌过她的手。一愣,霎时间雷声滚滚暴雨倾盆,随即一声清越的鸟鸣划破长空,大片惨白的闪电尾随而过。

 

她站起身,无奈地望着天,又闻一阵暗雷涌过。

 

浑身迅速地湿透了,她默默收拾好自己的工具,不时抹一把脸,艰难地抵抗着风雨在千篇一律的墓碑间辨认着方向。

 

整个世界天地不分浑浊不堪,模糊中她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迎面走来。那人微翘的嘴角在她眼里并不比这场雨要好上几分,甚至更为恶劣。

 

“死燕子,你就不能下场小一点的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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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一个既作不好诗也做不好事的酒肉袋子。

 

不过由于她写的一手好字,勉强还能靠代笔书信和篆刻碑文浑浑度日。

 

其实依她的话讲,她不是作不好诗只是找不到触动她的人与事;她也不是做不好事只是她本就不擅耕织冶铁或算术买卖云云。 

 

至于癖好膏肉美酒,时常被人看见兜着一布袋腌肉块儿还喝的像只放荡耽乐的猫在河边溜达——她则搪塞道:“那是诗人的意趣。” 

 

村里人摇摇头,虽然此地偏僻不怎么通外界风俗,但也明白这文人墨客性各有异也不该是如此模样。不过,他们还是接纳了这位他乡过客。

 

 

.................. 

 

 

她的字写得很霸气也刻得很潇洒,里里外外回荡着一种莫名的嚣张和暴戾。这也是村里人肯收留她的原因——跟以前那些穷酸书生太不一样啦,这乡野莽夫的赤子野心都看得蠢蠢欲动。 

 

“嘁,空有一腔骄纵,没个什么本事。”石燕每每看见这群大老爷们围在她身旁绞尽脑汁想说出什么漂亮话来表示自己的激动时,便会幽幽地来这么一句。

 

不过,没人听得见它的风凉话。

 

在不下雨的的时候,它就是一块石头。而在下雨的时候,它是一只燕子,只活在风雨间的燕子。

 

“石燕拂云晴亦雨。”说的就是它,当然更偏指已修炼得道的它和它的同类们。

 

像它这样在尘世间游山玩水了两千年的老妖精,那可早就拥有了想让天下雨就下雨和化形成人的能力。

 

可惜石燕作为石头真是成长得十分缓慢,就像这位石燕其实活到现在也没想过要主宰晴雨或拟态成人类模样云云。

 

而最近这两百年,它变本加厉地不求上进,就喜欢待在这穷乡僻壤吹吹风晒晒太阳,混在一堆墓碑间优雅地冷嘲热讽这些孤魂野鬼。

 

他们听得见,常常气得要成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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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自己犒劳得很好,每每工作了好一段时间后总会到不远处的一涧小溪边遛遛弯活动手骨。

 

而石燕不止一次发现,这人居然如此没有警惕心,往往光明正大地撸起袖子挽起裤腿儿就开始在浅溪里踩水玩,也不怕被人一眼看穿她这女儿身。

 

对了,乡里人都没发现这靠摹字混饭的家伙不是个任性浪子而是个天真小女。石燕咂咂嘴,觉得似乎也没太大区别。

 

“嗯?那边那块怪石头怎么以前没注意过。”她一抬头,正好对上石燕嫌弃的目光,不过她并没读出这层含义。

 

正当她整理好着装想抱起这像个小动物的异石好好打量一番时,恰巧,绵绵细雨扑面而来。

 

“唔。”

 

她看着石头在她手将要触及的一瞬倏地扑扇起翅膀灵动得就像只燕子般飞走了。

 

不,她眨眨眼很肯定这就是只燕子,而且貌似这只燕子临行前还白了自己一眼。

 

“怪事儿真多呀...”她摇摇头,转身向墓地走去。

 

 

..................

 

 

石燕发现自己耗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原先晒太阳做白日梦的光景变作漫不经心地瞅着这人一笔一笔地雕琢每一个字。

 

原先戏谑亡人嘲弄野鬼的兴致转向挑刺儿她的笔锋和哀叹她的文笔。

 

“呜呼哀哉!天见犹怜,世间竟有如此刻板寡味不通语情字境之人。”石燕拊膺道,顺便锐利地递给墓边看得痴傻的小鬼一个眼神,直到其反应过来连连称是才满意地再次转过头,继续看着不停敲敲刻刻的她,叹了口气。

 

“你说她是不是脑袋缺根弦,急需位贵人指点迷津?”

小鬼一听,头立马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过石燕没注意,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继续道:“唉,老夫一把年纪了,帮帮这小忙倒也是便宜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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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有些奇怪,明明还没到梅雨时节,最近却总是阴雨连绵,害得她好几天都没去墓地那铭文。

 

不过她也并不多么在意,毕竟这边也累积了好多封口信还未誊抄,正好近日一一拜访,指不定还能多讨到口酒肉钱。

 

心情顿时舒畅,戴上斗笠,开门却撞上了个衣着格外雍容华贵的妇人,一身黑衫宽袍,衣领袖口暗金流烁,三千青丝披肩,眉眼锋利又不带一丝冷意。

 

“你会写字?”她觉得这妇人的语气稍显轻浮,不经意间皱了皱眉,但还是点头答是。

 

“哈哈哈哈,你才不会写字!”这妇人猛地笑得前俯后仰,眉角的锋利兀地化成了一滩不屑与挑衅,“我会写字,我还打算教你写字,你所有字迹都没有灵气,你所有字迹不过徒有虚形!”妇人的眼神发亮,毫不掩饰自己的期待,直勾勾地盯着她。

 

“嗯,过奖了,谢谢关心,再见。”微笑略显僵硬,她后退了一步,随即关上了大门。

 

“呼,算了,今天就在家睡觉吧。”她抵着门,无视着门外的咒骂和撞击,暗自下定决心。

 

 

..................

 

 

头疼,真的很头疼。

 

这细雨浑浑噩噩了一个月,这异人也坚持不懈地骚扰了半个月。

 

剩下半个月,她不堪甚扰,开门认楣。

 

“诶!你真的在用心写字吗?横七竖八的,单单弥散着一股怨气和浮躁,”一走神,她的后脑勺又挨了妇人一棒槌,“我说你呀,远瞧着好不灵性的,怎么最近就越来越呆了呢?”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敲得太重,妇人不留痕迹地又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碎发。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实在委屈,想到幼时家父也是这般教自己写字然后发出同样的不满,没想好不容易背井离乡时至今日,还要再受这般折磨。

 

她信这女人是内行。在普通百姓或者略懂字理的人眼里,她这字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唯有熟识字理的人才会发现,无论整体还是个别一律有形无魂不过虚张声势。

 

“姐姐,我错了,我想吃肉,我想喝酒。”她把握着双眼栗红小脸苍白的模样,仰起头,看得妇人的玲珑玉心一颤一颤的。

 

她对于这种反应很满意。先前她曾搬出“男女授受不亲,夫人您请自重”之类的话语来阻止这厮踏入家门甚至久居于此,哪知这人毫不避讳地就冲上前来一探真实,真是有苦说不出,穿帮不讲还落得被缠上的结局。

 

好在经过几日相处,她也抓住了这妇人的小把柄,算是终于扳回了一成——这人见不得自己哭唧唧的模样。

 

妇人为了教她好好写字,极为苛刻地限制了她的饮食起居,说什么就是因为你滥酒所以人和字都恍恍惚惚没个准头。天知道她已经整整三日未沾一滴甜醴,整个人自觉语言乏味,面目可憎。

 

“喏,一盅枇杷酒就这一碟卤牛肉,不能再多了。”妇人别扭地将碗碟一放,“解馋了记得继续好好体会怎么写字。”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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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小兄弟,怎么几日不见你身边多出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儿?”

 

有时,她们也会到集市、陵园或山间河湖体会市井自然的意趣。而路上行人每见着她和妇人同享一簦,总免不了嬉笑打趣一番。

 

而她脑袋转的慢,回回除了尴尬地挠挠脑袋,就只会冲着别人傻笑。

 

”你你下次别再跟我撑一把伞出去了“石燕瞧着她一脸纠结苦恼,暗自觉得好笑,”我偏不,咱们都是女人,亲密些多么正常,难道你还害羞不成?“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是女的啊。“她哭笑不得,最近这妇人见此更是变本加厉地往自己身上凑,就像看自己吃瘪的神情格外舒心似的。

 

”呢,你...觉不觉得这雨似乎下的太久了点?“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着男装,她已经颇不习惯女子间这些亲密的小动作。就像现在这妇人懒洋洋地挂在自己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咬着自己的脖颈、耳垂和脸侧的酒窝,她居然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心悸。只好慌乱地看向窗外,这么感叹一句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不对吧,就算是女孩子之间我也不记得有这么亲密吧。说完,她突然意识到了这点。

 

”也是。“不像平时自己说一句回十句,她发现妇人随意搭理了一声后便不再动作。

 

”这雨啊确实下的太久了,也该休停休停了。“无端的沉默仍一圈圈晕染开来,石燕盯着墙角丛生的霉斑,继续道:“小丫头,你也继续好好揣摩,我想要回去歇息歇息,改日再聚吧。”

 

说完,不等她反应,石燕利落地换上先前来时的那身华衣,推门而去。

 

她连忙追了上去,再推开门却不见人影,隐约看见天边扫过一扇燕尾。再仔细瞧瞧,天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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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又转回了原来的生活轨迹,久雨已过大晴连天,她又像很久以前那样,没事儿喝喝酒刻刻字,也很惬意。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十七日...“每每刻字时,不自觉的,她嘴里便会碎碎念叨起自己的铭文字样。一刀一刀,戳刻凹浅又抹去石屑。

 

这次不同。她刻着刻着突然把刀子一丢,一屁股坐在墓碑旁,无名火烧得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

 

她烦躁地揉揉脸,一抬头,又见着了之前那块变成燕子飞走的怪石头。

 

“这次你躲不了了吧,这么精致,神工鬼斧还是巧夺天工?”她快步走过去并顺利抱起了它。不重,温凉,她细细地沿着纹路摩挲,惊讶这简直就像是裹上了一层岩灰的活燕子。

 

与这石燕对视,她甚至还觉得这石头在恶狠狠地瞪她。

 

“你在瞪我吗,你是妖怪吗,我可以把你带回家吗。”她自作主张地一一做了肯定回答,立马收拾好工具,揣好这石燕,乐呵呵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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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疼,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石燕自从允许她把自己带回家后便后悔了。虽然石燕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允许她这么做,但看着她天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自己喝酒,有时喝傻了还往自己头上淋酒,这真的让燕子格外格外恼火。

 

一天,她又喝糊涂了,石燕眼看着砂壶里的琼浆就要倾盖而下,实在按捺不住向她头顶一跳,死命地啄起她的额头。

 

“痛痛痛,对不起对不起嘛,我以为你喜欢喝酒的...”她面色酡红,双手乱挥着但并未真正拍在这燕子身上。

 

“燕子燕子石燕子,我给你讲。之前有个人特特看不惯我喝酒,可我就是喜欢一边饮酒一边吃肉,那滋味啧啧。嗝,所以我认为我虽没办法喂你肉吃,但给你尝尝这仙露琼浆也不足为过...不!是好事一桩呢。”她吃吃地瞅着这在桌子上一跳一跳摇头晃脑的燕子,继续道:“别老是拿屁股对着我嘛,我给你继续说。我还是很乖的,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明明全部都做得好好的,她却走了,走得不明不白...哦!好吧,她想教我写好字,但我真的真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写,这急不来啊急不来,嗝,她着什么急呢...不过我给燕子你瞧瞧,她走后的我写的这幅字还是自认为不错的。”

 

说着,她跌跌撞撞地跑向榻底摸出了一卷字来,兴冲冲地拉开给燕子看:

 

“醉生梦死最得意,乐得把酒寻冥契。惊世骇俗竞天命,何畏燕君白头西。”

 

不知何时天又下雨了,沙沙嗙嗙的一阵清新。她看着歪着头像在寻思什么的燕子,安静地等着。

 

她也说不清她在等什么,所以迷迷糊糊的,她又准备说到:“你觉得如...”

 

“我觉得很好。”她眼前一晃,回过神时,她被一个熟悉的身影牢牢地按在床上,“你是不是早就猜着我是只燕子,燕子是块石头,石头是个人了?”

 

“呵呵哈哈我不清楚什么石头什么燕子什么人,我就喜欢下雨。”她闭着眼嚷嚷道。

 

“我原本以为你不喜欢下雨的。”她觉得自己额前像有羽毛拂过,然后是眼睛,鼻尖,痒痒的,想笑还想打喷嚏。

 

“你这次的字写得真是很不错,有情有意,有灵有景...真希望你以后也能多多写出这样的字来。”话到一半,她实在忍不住冲着面前人打了一个喷嚏,不过石燕似乎没怎么受影响,继续幽幽地贴着她的耳边把话给说完。

 

“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哈哈哈,别弄,好痒!”

 

终于,石燕的眉头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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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好久,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五日一风,十日一雨。人人都道天公作美,唯她明白该是这怪癖的石燕难得起兴。

 

“死燕子,你就不能下场小一点的雨么!”

 

所以,每遇天气絮乱阴晴不定,她向来不怨天不尤人。啊不,她尤人,不过冤有头,债有主。

 

“夏季来暴雨很正常,我怕你淋湿了,特地来接你回家。”

 

“是是是,多谢了您,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哪里哪里,那正好你一回家就可以洗个澡,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

 

“然后你又可以理直气壮地全部弄湿全部弄脏了是吧?”

 

“你认为我把你给糟蹋了?”石燕挑眉。

 

“哪里哪里,仔细想想,大部分时间应该是我把你给糟蹋了。”她笑吟吟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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